王偉忠／開藝廊的女人

今天，來聊聊我的朋友，科技業詹董的事。

詹董是工作上認識的朋友，我們常一起參加某個單位的諮詢會議，聊著聊著，也就熟了。

有次開完會，詹董忽然問我知不知道誰可以介紹藝術品，他想收！我說，我喜歡看 畫，也收了些畫，他就問我欣賞哪類藝術家、市場上的評價如何，我把我所知道的， 精簡的告訴他。

詹董就是台灣典型科技產業的老闆，年輕時開工廠，看到科技業景氣不錯，就多加 一條線生產電腦用的零件，然後投入越來越多。生產線多了、工廠擴大，變成從傳統製造業搖身一變，成為高科技業，還到深圳成立工廠，一路做到現在。但他的世界只有工作，對其他事情一竅不通，也毫無興趣。

好比我們這個諮詢會議定期聚餐，會議的主辦人總會找很精采的餐廳款待會議來賓， 可是詹董吃完問問價格，搖搖頭說，「吃碗牛肉麵跟吃塊和牛，最後拉出來的，還不 都是大便！」不懂這餐飯為何如此昂貴。

但我也挺欣賞他樸實無華的個性，不耍心機、端架子。這樣的詹董忽然問起藝術品， 讓我好奇了，問他，「想買畫啊？」

詹董說，「是啊，有個朋友開畫廊，聽說很多老闆都委託她買畫，還說投資藝術很好 賺，什麼五年前十萬買進的畫，現在可以賣到一百萬！毛利真有這麼高嗎？比我做那些電腦的東西好賺多了！

我問，「喔？哪個畫廊？」

詹董說，這個人叫美玲，第一次朋友介紹他們見面，詹董主動問她，「我一直覺得 『畫』的性價比很低！你看，一張紙，配上個框，真能值這麼多錢嗎？誰能保證永遠有這個價值呢？」

美玲說，「詹董，這樣說好了，親戚朋友到你家參觀，看到裝潢好漂亮，可是家裡最 貴的，卻是那台電視！這⋯⋯」美玲搖搖頭，暗示這樣實在上不了檯面。

詹董被美玲的這句話說得心動，他跟他太太都忙得要命，根本沒空想這些美不美的事情，所以他們家牆上掛的是室內設計師幫他們買的風景畫，像買地毯一樣的邏輯，只看顏色跟沙發搭不搭，搭配好就OK。

在美玲的說明簡介之後，詹董才知道原來藝術品原來跟股票一樣，可以增值、可以炒作、還有很多不明說的用途，難怪那麼多人喜歡收畫，還喜歡把畫放上拍賣場，其實就是炒作價格。

我故意裝做不懂，問詹董，這個美玲，打算怎麼幫他炒作。

詹董說，「美玲告訴我，她畫廊裡有一些年輕的藝術家，作品都很好，但是名氣還沒 起來，她可以讓給我一些，我可以拿回家掛，也可以放在畫廊倉庫裡，等個五年，她就會推一波拍賣！」

詹董說，「我問她，萬一價格不好，拍賣沒人接，不就見光死？結果美玲說，保證不 會，而且價格只會更高，起碼翻倍，因為她會安排暗樁！保證獲利！」

我說，「真有這種事？萬一沒這麼好呢？」

詹董說，「她說，她保證原價買回，還補我利息！就當做我借錢給她！她借畫給我 掛！」

我說，「結果你買了嗎？」

詹董說，「沒有，我還是覺得要看一看，這不是我擅長的領域，不能隨便把錢丟下去。」

我說，「也對啦！藝術品市場跟全球經濟景氣有密切的關聯，風險其實不低！」

詹董說，「是啊！所以我想問問你的意見，你認識美玲嗎？」

我那時候笑笑、沒多說什麼。其實，美玲在圈裡挺有名氣，因為她真的很懂畫，而且很會賣畫。

美玲不是藝術家，卻是道道地地的「藝術家推手」。一開始，她很努力的幫畫家男友 賣畫，結果男友成名後，說要去外面看看，還把她的車給開走了！就這麼一去不回頭。

但美玲韌性堅強，她像培養自己男友一樣，一波一波的操作年輕藝術家。台灣的藝術市場有幾大「山頭」，某個藝術學校的老師會特別照顧自家弟子，所以大畫廊、大比賽，都讓這些人包了。

而美玲專走特別路線，主攻當代藝術，越奇特、她越喜歡，而且真讓她做起來幾個藝術家；藝術市場就是這樣，培養十位畫家，其中只要紅一個，對畫廊來說，就是挖到寶了！

這樣反覆操作幾波之後，美玲體會到藝術品市場不是賣家市場，而是買家市場，更多的時間花在這些買家、這些金主身上。我眼前的詹董，看來就是她名單上的「新 人 」。

詹董嘴上說「再看看！」但不久之後，聽圈子裡的朋友說，美玲幫詹董買了些畫。

某次開完會，詹董問我有沒有空，想聊聊，他說，「我後來還是跟美玲買了些畫。」

我故意裝做不知道，問他買了些什麼，還小小評論了一下。

詹董說，「我本來沒這個計畫的，畢竟也不是小數目。可是美玲實在很熱心，很殷勤， 你也知道我們都不是小鮮肉，人家靠過來一定有她的企圖⋯⋯」

詹董遲疑了一下，繼續說，「她對我真的好積極、好主動，帶我去畫廊看畫，從頭陪到尾，而且，我走一走鞋帶鬆了，她居然立刻跪下來幫我繫鞋帶！我的媽呀！我老婆從來不會這樣對我！」

詹董在台灣有家、深圳有工廠、孩子又去澳洲讀書，三個地方都買了房子，老婆像候鳥一樣，按時飛來飛去。因此，詹董一年裡有八個月是單身漢。不過他很精明，知道科技業這些大老闆們是很多女人眼中的獵物，夫妻分離兩地期間，他對於外界誘惑不感興趣，光對技術創新、對賺錢感興趣。

可是美玲這一跪、一綁，硬是把詹董給「綁」出了興趣。

我過去聽說過美玲的「待客之道」，她專攻上市上櫃大老闆，被她盯上的人，多半會 鬧家庭革命，不少董事長不斷掏錢買畫，買到家庭失和。這些正宮老婆氣不過，會在聚會裡加油添醋嚴重警告其他姊妹淘，千萬不能小看這個美玲，所以正宮們都不願跟美玲出席同一個宴會，隱性的排擠她。

當然，大老闆眼中的美玲是另一個樣子。好比詹董就說，「這個美玲很聰明，不只是賣畫，她想讓大家都生活在藝術裡。」

好比他們第一次在畫廊看畫，第二次，美玲邀他看畫展，沒想到竟然安排他飛到香港看巴賽爾畫展！一個世界知名的藝術展覽，美玲全程陪著他，詹董說，「她還在我耳朵旁邊說每個藝術家誰是誰、哪幅畫會漲、哪幅沒機會，但是，我都沒買！」

而且不只看畫，美玲還招待詹董吃米其林三星餐廳、品酒。詹董說，「我以前覺得吃 美食浪費時間浪費錢，但這次，總算吃出了樂趣！」他忽然靠近我說，「但我不笨， 到了晚上，美玲說，已經幫安排好酒店房間，我立刻說，不不不，我要飛回台灣。」

我說，「你倒是守身如玉啊！」

詹董呵呵笑，他自豪是精明的生意人，這趟行程他沒買一張畫、也沒出一毛錢，因為他並沒有order任何東西，全由美玲全程招待。但他也不趁機占人便宜，詹董說，如果真在香港待一晚，他搞不清楚到底是誰吃虧。

但這一天的相處讓美玲與詹董從陌生變熟悉，美玲要求去詹董家看一看，好知道他的品味，於是詹董帶美玲回到他在山上的別墅。

美玲也不急，接下來每隔兩三天，就幫詹董安排些活動，她從容不迫的介入詹董生 活，一陣子之後，外界都覺得美玲與詹董的交情匪淺，甚至詹董家別墅社區外面的警衛都習慣了她的造訪。

美玲慢慢的改變詹董的家。

一開始，她只幫詹董買了新的燈飾，當然讓掛在牆上的畫更搶眼、細節更生動。詹董在美玲的引導下，終於「入甕」，一頭栽進「藏家」的世界，開始買更多畫作，也有模有樣的分析藝術市場。他跟我們開會的時候，都會找機會分析，「你們看，藝術品的市場區隔很明顯，新手喜歡寫實、老鳥喜歡抽象，但真正懂藝術的、有眼光的藏家，都收當代藝術！有空來我家看畫！」

其實，這套都是美玲的話術，但詹董照單全收，居然慢慢成了當代藝術的大收藏家。

而且收了新畫，他也會委託美玲出售舊畫，美玲短短時間之內從他身上賺了不少錢！

後來詹董告訴我，他老婆從澳洲回來發現家裡竟然全變了樣，滿屋子怪東西，非常憤怒！而且發現老公這幾個月竟然常常帶這個美玲出席各種場合，導致外界傳言她跟詹董離婚了！

詹董說，他老婆氣急敗壞的摔了美玲買的燈、拆了美玲買的椅子、扔了美玲買的擺 飾，唯獨沒砸詹董跟美玲買的畫，因為詹董鼓起勇氣擋在前面說，「這個不能砸！新 的！兩百萬！」

詹董老婆拿起一個花瓶對著另一幅畫說，「那我砸這個！」

詹董分身乏術，只能嘆息說，「好啦好啦！那個一百萬，舊的，就讓你出氣吧！」

詹董太太氣的說，「你就這樣喜新厭舊？我偏要砸新的！」

好在這個花瓶太重，根本飛不出去，直接掉在地上。讓詹董鬆一口氣，趕緊安撫老 婆，他告訴老婆，「藝術無價亦有價，但我們的感情，無價啊！」

老婆聽了這番話，跌坐在地上哭了起來，詹董看了心疼，承諾老婆，未來會換一個 藝廊買畫、賣畫。

上個月，我在台北當代藝術展遇到詹董，他正對其中一件作品讚嘆不已！也是一個現代藝術。我看，就是一堆立燈砸壞了、堆著、忽明忽暗，他直誇，這個隱喻又抽象又具體，太精采了！

我的理論是，一件藝術品之所以能感動人，必定是藝術家赤裸呈現自己的內心世界， 同時喚醒了喜歡、欣賞這作品的人內在靈魂某個片段。

我說，「詹董，心有同感嗎？」

詹董說，「很震撼、很感動，這線條，你不覺得很有力道嗎？」

我說，「詹董啊！這個現代藝術應該叫做『couple’s fighting』！夫妻打架！」

詹董苦著臉笑說，「說得好，其實我越看越眼熟，跟我家箱子裡面那些堆在一起碎掉 的名牌燈、名牌瓷器、名牌椅子好像啊！直指人心啊！」

我們很有默契的笑了起來。 這些，都是我朋友詹董的故事，都不是我的事。

後來詹董，還真把這些倒在地上的立燈、現代藝術買了回去，後來他太太把這堆取名為「不能扶正」！喔！沒有任何一個女人，可以被扶正的！

本文摘自《王偉忠：都是我朋友的事》時報出版

文／王偉忠、王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