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生家庭的悲劇力量:可摧毀,也可催化成長
那個夜晚,媽媽不停地哭泣。
媽媽叫他跪下來,求爸爸。
他和妹妹思緒混亂,連忙跪下。
他用膝蓋一步步地走到爸爸跟前,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。
他抽泣地向爸爸說:「爸,請你不要走!」
那一年,他只有八歲。
這幕情景,難以抹滅。
完美包裝,壓抑皺摺
如今,他三十八歲。
已婚,育有兩個子女,事業進入穩定期。
他把自己奉獻給感化院青少年,希望可以陪伴他們;他也修讀輔導文憑課程,不斷加強輔導實力。
他希望年老以後,可以把自己的事業轉讓給其他投資者,以便自己可以全心全意投入義工生涯。
他是別人心目中的好爸爸、好丈夫,常讓許多單身女子有相逢恨晚的感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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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,他前來找我。
西裝打扮,笑容滿面。
那是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: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。
他說:「我聽說,你對婚姻輔導有自己很獨特的做法。」
「誰說的?」
「我的義工朋友說的。還有,你寫的那一本書,讓我也這麼覺得。」
「大家賞臉而已,別相信他們。」
我很怕大家前來,是衝著那虛幻的名氣而來。我並沒有大家想像中如此博學多才。何況,對於婚姻和家庭,我依然在茫茫人海中學習如何愛與被愛。
他與我談了他的理想、事業、孩子、義工生涯、他對輔導學派的認知和經驗等等。
一個近乎完美的男人,完美得讓我覺得過度包裝。
整個對談中,我早已察覺他不說他的父母,還有太太。
我不敢問,也無須多問。
我們之間,頂多只有輔導界同儕間的迷你交流關係,完全沒有輔導的成分存在。
最後,我們禮貌握手,說再見。
拆除包裝,問題得以流瀉
事隔一個月後,他再次前來。
我知道的,他會再回來。
因為,他還沒有說出他與父母、與太太的故事。
我想,那才是重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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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今天看來很累。
雖然還是西裝筆挺,卻少了笑容。
他說:「我可以跟你談一談嗎?」
我說:「當然可以。」
我請他一同坐在輔導室內,我們的輔導關係開始了。
他說:「我需要一個人幫我整理。」
我說:「可以。」
一個擁有超強自尊的男人,是很不容易放下面子,尋求協助的。
他能夠再來,我已經覺得很了不起了。
至於整理、輔導,還是求救?那些字眼對我而言,一點也不重要。
他劈頭就說:「我和太太的關係很不好。」
我點頭,不說話。
「我把自己弄得很忙。我工作、上課、當義工……因為,我不想回家。我不知道如何與太太溝通。」
我點頭,還是不說話。
已有三年,他與太太不說話。
兩個孩子是他們的代言人。
無論如何,他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——是家裡的經濟支柱,也是孩子們的好爸爸。唯獨,不是個好丈夫。
他說:「我太太是個精神緊繃的人,非常沒有安全感。只要我出去,稍微打扮、噴香水,她就會問長問短。」
他也說:「太太曾經拿著一把刀,放在自己的頸上威脅說要自殺。她說我不能夠出去鬼混。那個晚上,我趕緊把孩子放在媽媽家,擔心她會與孩子們一同自盡。我並沒有鬼混。我根本沒有!我只不過去輔導中心當熱線義工而已。」
他補充:「她有憂鬱症。我陪她一同去看精神科醫生,醫生說吃藥就會沒事。她對我說問題其實在我這裡。我不明白為什麼她一直覺得問題在我這裡。我覺得問題在她那裡。」
我只傾聽,不多說。
因為,要談大道理,他比我懂得更多。
我相信他只需要一個宣洩的空間,就夠了。
最後,我們還是禮貌握手,說再見。
坦白說,這一次,我比較靠近他一些。
至少,他願意把過度包裝的面子,拆開來。
唾棄包裝,得以正視原貌
相隔一年後,我已經忘記他了。
他打電話來,「以量,還記得我嗎?」
對不起,我真的忘了。
他提了一些生活故事來提醒我。
喔,我記得你了,一個近乎完美的男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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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再次前來輔導中心。
這一次,他不再穿著整齊,而是一身邋遢,還一臉鬚根。
我知道,他的生命價值被動搖了。
他看起來好累,臉色蒼白、臉頰消瘦。
他劈頭就說:「我的女朋友叫我離婚。」
女朋友?
是的,他認識了一個女人。
那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神。
她熱愛生命,也熱愛輔導。
她是他的同學,也是他的義工夥伴。
他們有太多共同的話題、理想、價值觀。
最重要的是,他們對彼此都有心如鹿撞的感覺。
可是,她也已婚,婚姻也並非美滿。
她對他說:「如果你願意離婚,我願意和你一同走入我們的婚姻。」
我們的婚姻?
他怯步了。
他以為她可以給他平安、寧靜。
豈知,那只不過是暴風驟雨前的颱風眼。
太太聘請私家偵探打探他的生活舉止。
她對婚外情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。
太太對他說:「你如果離開我們,我會與孩子一同跳樓尋死。」
結果,兩個猛烈颱風的轉速讓他招架不住。
他的兒子,在前個晚上,跪在地上,求他不要走。
說到這裡,他哭了。
無法再壓抑自己內心的傷痛,毫無保留地在我面前哭泣。
像個八歲男孩。
我陪著他,不出聲,只希望他能夠痛快地大哭一場。
希望他不再包裝自己,因為那完美的表像,是虛幻的,夠了。
當他稍微平靜時,我對他說:「你現在心裡在想什麼?」
他看著我:「為什麼我還是脫離不了那個詛咒?」
我搖頭,不明白。
他繼續:「小時候,我跪在爸爸面前,求他不要走;沒想到,如今卻是我兒子,跪在我面前,求我不要走!」
他的眼眶依然濕紅,語氣依然激昂。
我明白了。
那是一種原生家庭的詛咒——兒時不想經歷的事情,卻隱捲在那洪流滾滾的生命裡,長大後,還是要經歷。
而且,還要從不同的角色及角度再去經歷。
我仿佛看到「他跪在爸爸跟前」與「兒子跪在他跟前」的畫面重疊。
在這三代父子情中,他既是爸爸,也是孩子。
他說:「我從小就告訴自己,長大後不要像爸爸那樣不負責任。我一定要建立幸福美滿的家庭,我要讓孩子快快樂樂長大。可是,我現在卻把自己的整個家弄得一敗塗地,亂七八糟!」
他垂頭,抓緊了頭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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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我的立場很鮮明:
我很反對婚外情,更不鼓勵丈夫或妻子擁有婚外情。
我主張一夫一妻制。
因此,我知道接下來我發問的問題,或給予的回應,都會有意無意地,帶領他回去與妻子生活。
不過,我知道,這對他是沒有幫助的,
因為,每個人都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。
所以,我想引領他到另一條道路去——「探索原生家庭」的道路。
在他抉擇離婚與否之前,我希望我們能夠走一趟那叫「回家」的路。
發現詛咒,找到真義
於是,我請他再次敘述當時的情景,請他跪著對爸爸說話,重新演練當時的情況。
「那很難。」他說。
「是的,那很難。」我說。「但如果你願意繼續成長,我願意陪著你。你願意嗎?」
結果他脫下那包裝近乎完美的面具,跪下去。
我則扮演他的爸爸。
他對我說:「爸,請你不要走。」
他再次流下眼淚,默讀悲傷。
我緩緩走向他的身邊,蹲下去,陪著他。
我問他:「說完這一句話後,你覺得怎樣?」
「為什麼沒有人愛我?」
「你指的人是誰?」
「我爸爸。」
「所以,你內心想說:『爸,為什麼你不愛我?』對嗎?」
「嗯。」
「你找到答案了嗎?」我問。
「沒有。」
「是的。生命裡頭很多『為什麼』是找不到答案的。」我站起來,停了一下。
看到跪在地上的他,我問:「你需要什麼?」
他說:「我需要愛。」
「真的嗎?」
他點頭,「是的。我需要愛、需要關心、需要體諒。」
「真的嗎?我還以為你需要成就、名利、完美?」
「不是的,我需要我爸爸的關愛。」
「爸爸還在嗎?」
「去世了。」
「那怎麼辦?」
「我可以給我自己愛。」他若有所思地說。
「嗯。我們邁向前一步了,你感覺到了嗎?」
他看著我,點點頭。
我不需要多說。他知道我的動機是什麼,用的策略是什麼。
我要他多愛自己。
那些父親沒給的愛,我們自行去學習、開發、創造。
那些父親留下的仇恨或遺憾,我們還給他們。
唯有多給自己一些愛,我們才能夠給別人愛,尤其是給我們的孩子。
我請他站起來,我則蹲在地上,扮演他的兒子。
我對他說:「爸,不要離開我。」
他語塞了,良久。
我緩慢地重複:「爸,不要離開我。」
他不停地掉淚,拼命深呼吸。
我站起來,問他:「你在想什麼?」
他歎了一口氣,「很複雜。」
「嗯,請多說一些。」
他說:「我終於明白爸爸為什麼不能留下來。我也終於明白當初爸爸心中原來這麼矛盾、掙扎。以前我爸爸經歷的事,我竟然一步步經歷其中。」
「是的,那的確複雜。」我說。「不過,你打算做什麼新的抉擇?你的選擇可以和你爸爸的不同嗎?」
他思考了很久。
我不急,我是期待他多思考一些的。
他開始整理一些前所未有的思緒。
其實我們過去未學會的一些課題,如今會重現,就是要讓我們做出一個更好的抉擇,以擺脫舊有的思維所帶來的痛苦。
後來,他說:「我不要像我爸爸那樣放棄家庭。可是,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,是學習如何愛我自己、尊重自己、肯定自己。那麼,我相信我的太太和孩子便不會放棄我。」
我微笑、點頭。
他也稍微點頭,但不微笑。
不過,他清楚了眼前要走的道路。
我知道真正要走起來,並非易事。
最後,我們還是禮貌握手,說再見。
這一次,我看到了一個真實而沒有包裝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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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,他就沒再來找我了。
我從別人的口中得知,他離開了女朋友,放棄了他的義工生活,也放棄了繼續深造的念頭。
他花了許多時間陪伴兒女。
雖然婚姻關係依然不如意,不過,他選擇不再行走和爸爸同樣的道路了……
讓我們一同祝福他們一家——他、太太和孩子。
本文截自《允許自己選擇愛》寶瓶文化出版
充滿名人與創作者專訪的星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