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完之書

先生看完日本作家松本清張的《諸神的狂亂》，忍不住嘀嘀咕咕，看了半天原來沒寫完，浪費我的時間，厚厚兩大册耶。我倒是奇怪，明明封底、推薦序都說這是老作家沒完成的遺作，人家早已老老實實告訴你，你該抱怨誰？先生表示不想破壞閱讀樂趣，他向來最後才看推薦序，陰錯陽差怨不得人。這同時解决了先生之前的疑問：上册有借閱紀錄，爲何他却是下册第一位借閱者？

未完之書，值不值得看？兩册八百多頁看下來，我和先生的意見差不多，可以瞧瞧，但非代表作。主題爲維新之後、軍國主義漸起，幾位流轉于滿州、日本的小人物，命運因受皇室、新興宗教而受影響，這原該是松本清張很能發揮的題材，却讓我有「只有這樣嗎？」的淡淡遺憾。藝文作品畢竟未必一分耕耘一分收穫（當然沒耕耘更不會有收穫），游戲之作有時妙手天成，苦心經營的作品未必更好，成果如何全看繆斯女神是否疼惜，人是不能跟神爭的。

《諸神的狂亂》雖是未完之書，却也差不多圖窮見匕首，劇情已逐漸收尾。編輯雖與老作家聊過故事後續，但他僅透露一點零散暗示，因爲「要騙過讀者，就得先騙過編輯部」。此事有點可惜倒也還好，人生遺憾的事太多了，無可如何。

說起宮廷鬥爭，華人馬上想起爭寵、奪嫡，主角是后妃。《諸神的狂亂》倒是展示宮廷侍女的鬥爭，另一個滿有意思的角度。我對一張功能表引發的莫大風波很感興趣，經過警方、厨師等多方人馬抽絲剝繭，這張功能表出自一場知名的宮廷宴會，明治天皇爲了慶賀裕仁天皇誕生所舉辦，都是法式料理，可見當時日本脫亞入歐的風潮是全面的。光是一張功能表便能說一大段故事，老作家確實厲害。此書至今亦未過時，比如新興宗教仍是各地頭痛的議題，日本多年前奧姆真理教的地下鐵事件便是一例。太陽底下，還真沒太多新鮮事。

松本清張是日本的國民昨家。國民作家爲約定俗成的稱呼，並某機關團體頒發的頭銜，大致是廣受歡迎、作品呈現日本人的民族性、價值觀、日常生活等等。洋裏洋氣的村上春樹，當然不在此列，本地讀者較熟悉的宮部美幸，則是新一代的國民作家，她更被尊爲「松本清張的長女」。松本清張把社會風貌、庶民生活寫入推理小說，竪起社會派大旗，一時蔚爲風潮，改變了原本獵奇、妖異爲主流的日本推理文壇，奠定他在日本文壇的地位，惟後期作品太多，品質參差。

松本清張1992年四月臥病，八月過世，《諸神的狂亂》在周刊的連載五月斷稿，可說是他的遺言。老作家最後到底還想說什麽？他向來痛惡官商勾結，樂於揭露政壇黑暗，盼政治日益清明。他喜歡歷史，愛提日本不太光彩的部份，比如軍國主義時期，希望後世引以爲誡，別重蹈覆轍，以致常被右派討厭、撻伐。推理小說則是松本清張的看家本領，由命案牽引出人性糾葛，讓人三思。此書有推理、有歷史，更暴露皇室、新興宗教不爲人知的內幕，可說融合了他喜歡的題材，好料沒炒出上等佳肴，有點可惜。

然而，若只想看一本松本清張，不妨選擇《砂之器》。儘管厚厚一本，情節進展緩慢，但假使有耐心整本看完，應該會有收穫的。警官努力辦案，三番兩次綫索中斷仍不放弃，這大概是日本人引以爲傲的職人精神。真相大白之後，凶手的作爲、際遇讓人既痛恨又同情。這是一本難忘之書，讓讀者看見一群平凡的小人物，面對工作不順遂的挫折、沮喪，依然堅守各自的職責，孜孜不倦地尋找前進的方向，充滿庶民生活氣息，推理小說有此成績，值得作者自豪。